翟人信狂奔了三日,總算趕回翟家莊院.遠遠看去,莊園依舊,不見白布幡,心下大喜,知道爹爹還未仙逝,當下鬆了口氣,兩腿不禁發軟.幸好大慶早已等在莊外,快步迎了過去,順手接過疲憊不堪的風兒.三人往大宅飛奔而去.
趕到屋裡,只見爹爹躺在病榻,掙扎地想起身,人信看見昔日強壯高大的父親,如今變成如此嬴弱,急忙跪向前去,不禁哭道:”爹,我回來了..” 父子相見,千言萬語,一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. 人信趕緊回頭,喚著風兒過來,拜見爺爺. 翟健平驚喜的,看看這個小娃兒,連忙伸出一隻手,風兒緊緊抓著爺爺伸出的手,只見老人家問道: “峰兒,我的好孫兒,今年幾歲了?是哪個豐? 山峰的峰?刀鋒的鋒?還是豐富的豐?” 風兒答道:爺爺,是風雨的風.我今年九歲.妹妹叫雨兒,風雨的雨.妹妹六歲.” 翟健平抬頭用眼光四處搜尋,人信搖頭說:雨兒沒回來.她在家陪羚兒..” 眾人一聽到”羚兒”,房內氣氛驟變.像是空氣凝結了一樣. 翟健平凝視著風兒那酷似白羚的面孔.嘆口氣說道:你們也累了,快帶孩子去歇息吧.我也累了,讓我休息一會兒..” 人信急道:”爹爹,我這裡有..羚兒..的藥丸,您先吃一顆,先治病再說..” 翟健平靜靜的凝視著這個兒子,這個自己費盡心血栽培,個性仁厚,因為保護太過,以至於絲毫不知人心險惡的兒子,然後緩緩的搖了搖頭,躺下身,背對眾人,久久才道:我知道我的身體,我的病情,不用你..費心了..” 人信還要再說,一把被大慶阻止,趕緊把他拉了出去. 此刻,躺在床上的翟健平,眼睛緩緩流下淚來.
出了房門,人信才想起,娘呢? 回頭看見宛兒從爹的房裡出來,連忙問道:”宛兒,我娘呢? 我爹爹的左手,怎麼斷了? 被誰砍的?” 宛兒的眼神裡,那初見到人信回來時的喜色,已淡去.此時是充滿了悲傷,責備,和更多的憤怒. 心情起伏,一時間悲從中來,忍不住衝口罵道:”你眼裡還有爹娘嗎?你還有臉--問娘到哪去了?” 大慶連忙在旁打圓場:”宛兒,別說了.信哥回來是喜事.妳就少說兩句,行嗎?” 人信一時疑心大起:”我..我不告而別,是我的錯. 難道娘到現在還不肯原諒我? 不肯見我?” 宛兒一聽,大哭道:”不肯見你?! 你娘..想你想到快發瘋,為了你,沒有一夜睡安穩過! 你娘是哭到不吃不睡,走的啊!!! 你有沒有良心吶! 真想挖開你的心瞧瞧,到底是什麼做的?! 你還有臉問你爹的手?你怎麼不去問問你的羚兒啊?!” 人信一聽,猶如五雷轟頂,整個人動彈不得.”娘死了?” 受到這麼大的刺激,加上連日來的奔波,人信眼中一黑,昏了過去. 宛兒和大慶大驚,同時隻身向前攙扶. 風兒雖然嚇的手足無措,卻也因為平日的訓練有素,一步走向前,對著他爹,毫不猶豫的一口氣連點了人中穴,神道穴,肩井穴,風池穴,湧泉穴. 手法之快,認穴之準,令大慶和宛兒相視駭然. 人信悠悠醒來,垂淚道:”娘..我對不住你..” 大慶急著說:”好了,好了,別說了.信哥,你累了,先休息吧.莊子裡的人,一會兒就到了. 還有得忙的呢. 你得先撐住.”
當晚,整個翟家莊院熱鬧極了,知道人信回來了,家家都帶著吃的,喝的來訪. 十年了,翟人信何曾如此這般的大口喝酒,大口吃肉? 看到昔日的故舊親友,人信心中悲喜交加,感慨萬千.今日這才發現,為了那個一時衝動的諾言,他失去了母親,親戚,兄弟,朋友,和這座宅院,這片土地--這個叫做”根”的地方. 茫然,懊悔,回想起在山裡的生活,此刻覺得過去的那十年,是老天開的一個荒繆的玩笑. 忽然間,腦中閃過小雨兒的面孔,人信既慌亂又矛盾極了. 長嘆一聲,大口喝酒,把自己灌醉.希望明早醒來,這只是一場夢. 究竟夢醒後,希望自己身在莊園還是在山間小屋, 人信自己也不知道. 人信身心累極,大醉不醒.
風兒也累壞了,一時卻也睡不著.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,這麼大的莊園, 這麼多的人,這麼多的菜餚,這麼多的燭火,這裡的夜晚..怎麼會這麼亮? 亮的連月亮都看不見了? 看著爹爹,心裡覺得爹爹..變了..,變得如此的陌生. 風兒從未見過爹爹如此的失常,又哭又笑還昏倒. 這樣的爹爹,讓風兒感到莫名的害怕. 又感覺到這裡的人,對自己的態度,好奇怪... 一會兒親近,一會兒又像是想到什麼似的,好像他身上有髒東西一般,一把突然推開他. 此時風兒不禁想起小雨兒來了.唉..小雨兒..如果妳在這兒就好了,只要有妳在,妳一定有辦法. 我得好好找找這兒,哪裡有賣糖葫蘆的,一定要買兩根糖葫蘆回去…想著想著模模糊糊的睡著了.
次日,翟人信睡到晌午,方才酒醉清醒. 發現自己身在莊園.原來這是真的,不是夢境啊.心中悵然若失.宛兒看見他醒了,早備好簡單的香燭,等他一起去祭拜母親. 人信在墳前大哭了一場,坐在一旁發呆,像是傻了一樣.宛兒嘆息,搖搖頭回去了.只剩風兒陪在一旁. 到了天黑了,大慶打了火把來找,才死拖活拖回去. 回到家,人信仍是拿酒猛喝.大醉而睡.
第三天,宛兒把人信叫醒.說是爹爹有要緊事,快去.翟人信匆匆看了風兒一眼,吩咐風兒自己出去逛逛,別走丟了.又摸出幾個銅板,要買什麼就買什麼吧. 隨即頭也不回地趕去翟健平房裡了.
此時,在翟健平房裡,大夥兒都靜靜地等著翟人信的到來. 翟健平今天的臉色,似乎好多了.大夥兒都高興的喜出望外,人信回來了,鉅子的身體竟然奇蹟似的好轉起來.怎能不令人雀躍. 只見翟健平坐在床上,清了清喉嚨,眾人才安靜下來.
翟健平看著人信,緩緩說道: 我所說的一字一句,事關重要.現在你們大家靜下心來,不要打斷, 好好的聽我說. 我已經油乾燈枯,來日無多了. 生老病死,人之常情,天意讓我還能夠見到人信一面,我已經心滿意足,別無遺憾. 我先說公事,我們墨門鉅子的傳承,向來任人唯賢,而不是任人唯親. 人信剛回來,並不清楚外面的狀況.你們別以為我不知道,這幾年必同在外面做了些什麼事.唉,必同這孩子.仗著聰明和才幹,用盡心思,擴大組織的力量.這些都是好事.只可惜..方法太躁進,唯背了我們的基本教義:”兼愛”. 我一再教導你們,所謂兼愛,是包含平等與博愛的意思.君臣,父子,兄弟都要在平等的基礎上,相互友愛.現在外面社會,兵禍頻仍,四處都可以看到強執弱,富侮貧,貴傲賤的亂象,這些都是因為天下人不相愛所導致.唉..雖然我們墨家的組織嚴密,紀律森嚴,但是,必同心中無愛,走了岔路,竟然會淪落到與儒家孔門為伍!自甘墮落,完全背離了墨家顯學的路子. 哼! 他竟然仍沾沾自喜,癡心妄想以為我會傳位給他?! 幸好老天垂憐,令我墨門一脈,不該斷絕. 今日我大限已到.身為鉅子,我要正式傳位…
眾人聽到隨即下跪,聆聽鉅子指令. 翟健平接著道:人信,你自幼即熟知我墨家教義.加上心地仁厚,精通武藝,這鉅子接班人之位,本非你莫屬. 但是你一去十年,毫無音訊.我對你早已心灰意冷.但是,老天讓你趕回見我最後一面,似乎老天仍有意於你. 眾人在此,我翟健平,墨家傳人第二十七代鉅子,現傳位於翟人信.
翟人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整個人愣住了. 聽到宅健平繼續說道:”人信,傳位於你. 不是因為你是我的兒子.而是你是我目前唯一的選擇. 聽好. 我了解你. 你太保守,沒有開創新局,發揚光大的氣魄. 你的任務是--守成,傳道,最重要的是盡快找個適當的接班人.切記,找到合適的接班人,就交棒.任人唯賢.切記切記.
翟健平突然鬆了一口氣.彷彿卸下了肩上的重擔.接著說:好了,你們起來吧. 現在,我要說私事了. 你們大家都別走.我翟健平一生光明磊落,無事不可對人言…
十八年前,晉南發生的一件大案子.秦家一家二十餘口,一夜之間全死光了,只留下一個活口.我親自去詳查原因.在秦家發現了隱密的地窖,裡面有各式的極殘酷的刑具.留下的活口說:事關著一個姓白的女孩.他們殺光她全家,只為了一本用毒秘笈.他們用盡酷刑,對待幼女,真沒想到,秦家善名遠播,竟然會做出這種人神共憤的事情來.不知怎地,一夜之間,秦家人全死了,那幼女也不知去向. 過了幾年,在晉西的街上,我和人信遇見了白羚. 這其中原委,人信你一清二楚. 我因可憐她無父無母,所以就把她帶回莊園.
信兒與羚兒,兩情相悅,我都看在眼裡.也欣然讚同.可我始終不清楚這白羚的身世.也從沒把這兩件事連在一起. 直到有天看到羚兒在採草藥,才看出端倪.但是,我仍然不敢確定.唯一的辦法,就是看她身上,是否有傷痕.沒想到,我一碰她的手,想把她的袖子拉上時,她突然瘋狂的大叫非禮.我當時只覺得手一陣刺痛,頭一昏,就倒下不醒人事了.醒來時,我唯一的兒子,竟然不告而別. 我的左手,已經腫脹到手肘.眼看就要毒氣攻心了. 我只好自斷左手保命. 沒想到, 我的結髮妻子,竟然也信不過我, 以為我是非禮未來兒媳的禽獸. 把兒子出走的罪過,全怪罪到我頭上.她誤會了我,也心傷兒子,絕食死了..
翟人信聽了這番話,猶如晴天霹靂.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.只見翟健平嘆了口氣說.人信, 我問你一個問題, 白羚身上是否有傷痕? 人信點了點頭. 卻急著辯駁:”可是..她不會用毒啊..” 翟健平忍不住厲聲道:事到如今,你還不相信嗎? 你說她會煉丹藥,是不是?! 自古,毒即是藥,藥即是毒.你還不明白?! 大慶!這新鉅子的江湖歷練,遠不如你.你要好好輔佐他,知道嗎?!” 翟健平緩了口氣,對眾人說:”這件事,是我處理的欠妥當.我不該親自動手確認.怪不得白羚對我用毒.如今,她已成為人信的妻子.她過去犯下的過錯,我在此下令,一概不予追究.所有人對羚兒,風兒,雨兒,不得有絲毫的差異心. 記得要”愛人若愛其身”啊. 但是,如果羚兒仍不知悔悟,倘若再無故殺人者,應我墨門門規處置—殺人者死.” 說罷,翟健平累了,揮揮手要眾人退下.頹然倒在床上,
這些變故發生的實在太快,快到翟人信難以置信. 爹爹竟然把鉅子之位,傳給自己!而羚兒..竟然是用毒的高手? 她..究竟還隱藏了多少祕密? 懊惱著想著:”天啊!我犯了多麼嚴重的錯誤! 為什麼當初離開前,我不問清楚事情始末? 喔..我原來我是個魯莽衝動又視人不清的渾蛋. 我這十年的枕邊人,竟然是個滅門殺人凶手,我居然毫無所悉?! 待辦事項如此之多,首要之事,是先回去接羚兒和雨兒.再回來正式接下鉅子重擔.待明早稟明爹爹後,隨即出發. 小雨兒啊..等著爹爹回來接了妳,帶妳好好逛逛這莊園..翟人信興奮極了,覺得人生又充滿了希望. 爹爹下令接納羚兒,自己已成鉅子,從此可以一展自己的雄心抱負. 明天,明天,翟人信覺得自己終於又活了起來.
夜裡,突然刮起風來,呼呼的嚇人.這四月的天氣,說變就變. 就在傾盆大雨的早晨,只聽見宛兒尖叫聲:” 來人呀!快來人呀!快…” 人信衝到他爹房裡,只見翟健平躺在床上,已在睡夢中斷氣.宛兒在旁啜泣,翟人信傻了.傻了..真的..傻了..
請看續集第四章:巨變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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